泽于世。

爱出者爱返,福往者福来

一位诗人的缪斯

这是一个穷学生成为夜莺的故事。


      …在王国里,有一位诗人。

      这位诗人像所有诗人一样,年轻、浪漫、富有幻想、情感充沛,并且有些怪癖。

      唯一的区别就是,别的诗人用羽毛笔和墨水在昂贵的羊皮纸上写字,而这位诗人却只有炭笔和破烂的纸片。

      他写过很多很多诗,多到蓬松卷翘的纸片塞满桌面又填满书房,多到他从不打开窗户,害怕那些诗歌跟着风飞走。却没有一首被拿去发表。

      王国里的人们没人知道他是个诗人,只看他乱糟糟脏兮兮的衬衫和马甲,散乱的丝带和鞋带,以为他是个落魄了的贵族,或者穷学生。他们说他有精神问题,被学校开除,最后又发了疯。

      发了疯的诗人整天整夜坐在城郊废弃了的喷泉雕像旁沉默不语,两手空空,有时候会带一整沓破旧的,没人知道是否写了什么的纸张来,然后在雕像面前烧得一干二净。

      城郊的雕像是一座女神像,年代久远,废弃已久。青苔爬上裙角,爬上发梢,风磨损了她的容颜,又像是一层看不透的面纱。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女神,又是何人而立。偶尔有两三个人从旁边经过,也只当是本身就该在这里的,好像一座山,一条河,与生俱在。

      开始诗人彻夜坐在那里的时候,还会有人感到诧异,进而多看几眼。但时间一久,连沉默的诗人本身,似乎都已成为了雕像的一部分,成为了自然而然存在的,而没有理由。

      但诗人知道这座女神像是谁,见过她未曾被青苔覆盖的衣饰,见过她未曾被风磨去的容貌。

       那时他还不是诗人,只是一个年少的,需要踮脚才能够到阁楼窗子的小男孩儿。穿着永远短了一截或者长了一段的裤子,衣服大得像麻袋,衣衫不整地窥视着。

      男孩儿在某个、某几个夜晚,见过女神从神像走出,泛着荧光,仿佛一块水晶,又像剪下来的一片月光。

      女神坐在干涸了的喷泉的破碎的石阶上,挽起长发,慢慢地打量四周。——然后她看见了阁楼上的小小的脑袋,微不可查地微笑起来。

      男孩儿在那一刻无师自通地知晓了她的名字——缪斯。司管灵感的女神,世间所有泉水的源头。

      她是“缪斯”,是一切灵感的集合,是人类的才华和智慧,是一切的美和爱。也将成为,他毕生的神迹与梦魇。

      “我想她看见我。”这样一个念头从男孩儿脑海里冒了出来,那时候他还那么小,没有去过教堂的礼拜也没有听过传教士的福音——他甚至不知道“垂怜”这个词!但他想,“我想她看见我。”

      “如果我变成那些衣着光鲜,举止优雅的人,她会看见我吗?”男孩儿远远见过那些将金银珠宝穿戴在身上的人,他们身上也泛着光,直刺人眼。他想,“这样好的人,或许神也会喜欢会吧。”

      于是男孩儿在白天亲吻神像的脚面,收拾零碎的东西远离家乡,变成了学生,变成了出色的律师,又变成了公爵的副手和秘书。他穿上了绣着金线的衣服,乱糟糟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再也没有不合身的裤子,镜子里的他也闪着一层光。他驾着马车返乡,带着几车物什,包括他所能给的,满怀鲜花和最美的宝石。他怀抱着这些东西,骄傲得仿佛要去求娶自己心爱的姑娘的少年,踏着舞步走到城郊的喷泉。

      可在隐隐约约能够看清城镇的轮廓,仿佛那泉水汩汩就在耳边时,他忽然又胆怯了、沮丧了、恐惧了、窘迫难当又慌乱不已。满载的怀里仿若空无一物,精美的衣饰仿若褴褛。律师又变回了那个少年时的男孩儿,一无所有,破破烂烂,从阴暗的狭缝里窥伺女神的裙摆,然后在那一笑里看到自己的渺小和世间无上的美。

      律师没有送出礼物,他慌乱地将鲜花和珠宝丢进垃圾堆,等不到夜晚便落荒而逃。

      “原来我一无所有啊,该怎样才能得她青睐、该如何才能祈求垂怜呢?”穿着华贵衣服的男孩儿想,当我赤裸又带着浑身灰尘和泥土走到她面前的时候,除了自己,我还有什么呢。

      “我如此可怜,”他想,忍不住哭了起来,“我有那么多东西,可我一无所有啊。”

      律师又变回了男孩儿,他翻出学生时期的衣服,仅仅干净,整洁,在阳光下白色的衬衫微微闪光,然后逃难一样丢下了自己的行李和马车,跑向了家乡,跑向了城郊,跑向了他心心念念的梦境。

      这次他两手空空,一无所有,可他却觉得胸腔里是满的,充盈的,随着越来越接近神像便越来越满,几乎要拉着他飞到天上去了。

      他走近神像,虔诚地俯身,亲吻她的脚面。裙角的青苔唯独露出了一截小腿与脚面,脚趾微微蜷曲着。这令她一下完美起来,完美得似人又似神。

      他有什么呢,他两手空空。但他有一胸腔的爱与崇敬要抒发呵!

      那爱令他歌唱,令他不顾一切地歌唱起来。为了他的缪斯而歌唱,胸腔里那股热气马上随着歌声飞走了,又马上冒出了新的又将胸膛填满;他唱得那么痛苦又深情,他唱得那么愉悦又轻缓,那是他幼时一眼成谶的爱与美啊!最后落在旁人眼里,也不过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男孩儿,在对着一座雕像悄声诉说。这是只唱给她的歌。

      他为她变成买不起玫瑰的穷学生,又为她变成歌唱至啼血的夜莺。这只夜莺在女神身边飞舞着,歌唱着,在疲惫的半梦半醒中被女神屈指轻托一下,便仿佛得到了至高的奖赏,第二日又精神昂扬地歌唱起来。

      直到这夜莺唱破了嗓子,连血都咳尽了,再也没有半个字符能够吐出,再也没有旋律可以倾诉。但那爱还在心头涌动着,不甘地跳跃着。

      于是学生重新拿起了已经墨水干涸的笔,和年久发光的纸张。他刺破胸膛,用心头血为墨,在黄色的信纸上歌唱着,仿佛一出沥血的默剧,又仿佛一场赤裸的解剖,将灵魂扯出肉体,正如将心头血引到纸上。

      他日夜在女神面前祈求着,哭泣着,歌唱着——他爱着。终于未能再见年少时的念念不忘。被风模糊了微笑的女神沉默着,雕像般伫立着——雕像并不发光,也并不轻盈。它不像月光。

      诗人在神像前滴干了心头最后一滴血,落在纸上却未唱完那支歌。他无限悲哀地祈祷,又无限卑微地自我安抚——“神啊,”他沾着最后那滴血这样写道,“我除了我以外一无所有,而我所能孕育和创作的,都已给你了。如今我要将自己也给你。”

      没有了墨水的诗人换上了炭笔,被血侵染的信纸换成了破碎的,东捡西凑的纸片。诗人在纸片上写字,黑色的碳字是他的骨,他的尸,他死后焚成的土。他要将自己在这纸上磨灭了,磨灭了送给他的缪斯。——“我已不再祈求您的垂怜与爱,”他写到,没有润笔的字迹干涸丑陋,“但我却要将我所有的一切的一切,都报答您曾在冬夜给过我一抹笑意。”

      用完了最后一支炭笔的诗人没有死在冬天。他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打开了窗,那扇狭小的、阁楼改造成的书房的窗户。赶着去接雪花的风刮走了一切。他的骨,他的尸,他死后要化成的土。他的歌,他的诗,他轻如鸿毛的信仰和沉甸甸的爱。

      诗人早已瘦骨嶙峋,衣衫褴褛,甚至衣不蔽体。他最后一点力气只够让他最后一次地走到他的缪斯面前,踉跄着扑倒在地,听见大地中女神的脚步声,是雪花覆盖皑皑大地,脚印印在雪地;是风吹开泉水解冻与初绽的蕊,花瓣蹭过裙摆。是草木欢欣,是生机,是开出的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最美的蔷薇。

      ——却不是因为他的心头血,而是因为女神曾在这里走过,于是她走过的地方必然有美,有爱,有人世间的一切才华和智慧凝结出的生命。

      诗人甚至没有力气再睁开眼。他感到风拂过面颊,仿佛要接他归去。

      “神啊,”他在心里喃喃道,“我无尽感激着您。”

      冬天结束,春天又过去。王国里的一位诗人在女神像脚下,匍匐着死去。

      往来的人们熙熙攘攘,那里仍然只有一片废弃的喷泉,一个绿苔覆上面容的女神像。自然而然,仿佛从来便存在的一座山,一条河。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、为什么而建的,又是何方女神。

      女神像从过去、现在、到未来,存在着,也将一直一直的存在下去。

      而也从来没有人知道,王国里曾有这样一位诗人。

      缪斯如恶魔般啖尽诗人的血肉,敲骨吸髓,拿走他的成就、健康、乃至生命,一点不落地吸收为自己的养分。

      ——却独独,在月光下,她吐出了诗人的灵魂。

评论
热度(20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泽于世。 | Powered by LOFTER